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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蝶衣與虞姬

補充前一篇心得的一些後續。


思索小豆子的性別認同障礙可從童年時期看出許多端倪。初出場是小豆子被他的母親抱著穿越市集要去看戲班的表演,路途中小豆子的母親被一名男子當街調戲,從該男子的對話中可以得知小豆子的母親是來自青樓的妓女。

稍後,小豆子的母親帶著他前往戲班求戲班收留小豆子時,將小豆子的帽子一掀,看見的是一個扮作女孩模樣的男孩。再加上小豆子的母親所說的,不是養不起孩子,而是男孩大了留不住,更可確認小豆子在青樓是被當作女孩在養的,至少是在眾人面前被扮作一個女孩在養的。這原因無他,青樓本就不該有小孩,特別是男孩子。因此,小豆子的母親被迫以女孩的方式養著小豆子到這個年紀,但是隨著男孩子的年齡漸增,這個問題遲早要處理的,所以,小豆子的母親只好將小豆子送到戲班。

另外一點需注意的是,小豆子從小生長在青樓裡,不僅沒有父親,很可能也沒甚麼機會接觸到成年男性。畢竟,來青樓的成年男子都是來尋歡的,是不大可能去理會一個小孩,更不用說青樓也不可能讓小豆子出現在客人面前。但為了以防萬一的狀況,也因此讓小豆子很可能從小就是一身女裝打扮到這個年紀。既然身邊欠缺成年男性,從小就生長在女人堆裡,又被打扮的一身女孩模樣,小豆子的心理必然有所矛盾。

在求戲班收留時,因為小豆子天生的左手六指讓戲班拒絕收留,小豆子的母親將他帶到巷子裡,用菜刀切去了他的第六指。這個動作象徵性的隱喻了閹割,在小豆子的內心留下了極大的創傷,就像是被賣到宮裡當太監。在戲班裡,因為小豆子的身世來歷而讓其他學員瞧不起和受欺凌,這時候戲班的大師兄小石頭站了出來,不僅保護了他,還在戲班訓練中處處給予照顧,無形中讓小豆子對小石頭產生了戀慕之情。這之中多少也夾雜了從未擁有過的父愛情愫。

不過,這時候的小豆子還說不上有任何性別認同障礙,對小石頭的感情也是比較純粹的景仰和依靠而已。

在少年時期,小豆子因天生清秀的面孔被選作旦角中的青衣,卻屢次因背不對的思凡下段而遭受毒打。小豆子總是背不對的思凡下段並不是背錯,而是內心障礙。因為童年的青樓生活讓他對於自身的性別有著莫名的固執,似乎不時時強烈提醒自己是個男兒郎就會迷失在女人堆中的青樓而忘卻了自己真正的性別。

而正是這個自童年就埋下的,深藏在潛意識中的壓力和焦慮造成了他無法脫口說出思凡的下段。內在的強大壓力讓他明知念出來的下段是錯的也無力去改變,總是錯念成:「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而這一切到了那坤上門時而發生了巨變。雖然小豆子的身段和腔調練的有模有樣,但就是思凡下段這個障礙過不去,以至於在那坤面前給整個戲班出盡了洋相。

這個屈辱讓小石頭爆發了,在這個重要場合就連小石頭也不能挺身來保護小豆子。小豆子可說是頭一回見到小石頭對他發這麼大的脾氣,幾乎快將兩人的友情撕裂了。而這時候的小豆子也明白若是不能作對,那以後將可能會永遠失去小石頭了。這個危機讓他超越了內心的障礙,打破了童年時期留下的死結,完美地念出了正確的思凡下段:「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可是,小豆子卻不是因此認清了戲與人生的不同,也不是解開了童年的心結。小豆子其實是轉變了童年的心結,讓這個固執地堅認為自己為男兒郎的念頭變成了女嬌娥,從此以後,小豆子的性別認同才發生了障礙,小豆子認定自己是女嬌娥了。

可這個新的結可能還不夠穩固,小豆子還是有可能、有機會轉變回來,或是在兩者之間轉換。但是,張公公的邀請徹底斷絕了這個機會和可能。

受到張公公的摧殘,讓小豆子不僅沒有機會變回男兒郎,更是以女嬌娥的身分受到欺負,讓小豆子困在了一個遭受到欺凌的女性心靈之中。而這個經歷多少也反應在他日後的舞台演中,他所扮演的旦角都多少表現了這種悲劇女性的色彩與面貌。

不過,這時候的他因為能演出虞姬而能與小石頭維持相當緊密且良好的關係,也使得他甘於這樣的身分,或說是樂於這樣的身分,只因能與最愛的人在一起。別忘了,這時候的小豆子已經因為念對了思凡下段而成了女嬌娥,不再是男兒郎了。

成年之後的小豆子改名程蝶衣,小石頭改名段小樓,兩人成了北京城中,大街小巷人盡皆知的知名角兒,而共演的霸王別姬更是北京名劇,每回演出都是萬人空巷,小豆子多希望這樣的生活能持續到永遠。

但是,袁世卿的出現造成第一個危機,讓霸王別姬出現了不穩固的狀態,也就是袁世卿所點出的,霸王威而不重,七步走成了五步,倒像是黃天霸。但虞姬的人戲不分,雌雄同在,恍若虞姬再世成了兩人之間一道新的鴻溝。段小樓是假霸王,而程蝶衣卻是不折不扣的真虞姬。

第二個危機則是段小樓的花酒風波,為解一時之困的快言,卻沒料到菊仙將之當作籌碼,用苦肉計逼的小樓無路可退,非要當個男子漢將其扛下。這個半途殺出的潘金蓮嚴重威脅到霸王別姬的關係。

可是,菊仙的身分是相當有意思的,第一,她是貨真價實的女嬌娥,不論蝶衣內心是女的多麼徹底,外在是完全無法與其抗衡的。第二,菊仙是一個妓女,和蝶衣的母親是一樣的職業。童年被母親拋棄和斷指傷口還留在心裡,再加上與他搶奪小樓的那種意志。彷彿是被母親的二次傷害一般。

蝶衣先是在男孩時被母親奪去了性別,然後是女孩時又被帶有母親投射形象的菊仙奪去了幸福,再度加重了蝶衣那悲劇女性的面貌。

在小樓和菊仙的洞房花燭夜之日,蝶衣自暴自棄的跑去袁世卿的家裡,一整個就像是失戀的女子,在庭園裡唱戲時,還一度拔劍想要自刎。幸虧被袁世卿所阻止。前一刀斷了他的性別,這一刀則是為了已斷的幸福而差點砍下。

而這把再度復見的劍則是當年兩人在張公公家裡所見到的。還記得當初小石頭是怎麼對小豆子說的:要是霸王有這把劍,劉邦也不是對手,到時候我成了皇帝,而你就是正宮娘娘。

這宛如是一段兩小無猜的終身許諾之言。

現在,蝶衣拿著這把劍去見新婚之夜的小樓,可小樓在醉意之中完全認不得這把劍,當年的諾言當然也不會記得。這結果讓蝶衣當然是非常地傷心,不只是霸王別姬作不成了,連當初的諾言也沒了。從此之後,各唱各的。

可是,各唱各的不代表著蝶衣已將小樓忘了。當小樓出事的時候,他還是急著想要去解救。但卻因菊仙的出現而讓他有所顧忌,顧忌不為別的,就是救出了小樓,小樓還是會回到菊仙的身邊,所以他擺出了態勢,想要逼退菊仙,讓菊仙以離開小樓作為請蝶衣去救出小樓的代價。希望能藉此永遠把菊仙趕離小樓身邊,回到他們兩人的霸王別姬。可是,菊仙事後並沒有信守諾言。

更糟的是,為日本人唱了堂會救出了小樓,非但沒有獲得小樓隻言片語的感激,反遭小樓吐了一口唾沫,拋下一臉錯愕的蝶衣,和菊仙搭車雙雙飛奔而去,獨留蝶衣身處肅殺之境的日本軍營中。

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付出了一切卻什麼也得不到,那男人還是跟了另一個女人跑了。

兩人之間的風波驚動了喜福成的關師傅,將兩人叫回來好好訓了一頓,總算勉強讓兩人又回到一起唱戲。但這個能將兩人拉到一起的力量在抗戰勝利前夕之際也離開了,連喜福成科班也散了。

在一場與國民黨軍隊的鬥毆風波之中,菊仙失去了唯一的孩子,蝶衣被以漢奸罪逮捕,小樓困在兩個危機之中無法作出選擇。這時候,菊仙為了前次營救小樓的退讓(但事後反爾)作出反擊,逼迫小樓寫下分手書,將其代之轉交給在獄中的蝶衣,告訴蝶衣營救計畫之外也要求蝶衣出獄之後與小樓一刀兩斷。

受此打擊的蝶衣根本就不在乎獲不獲救了,在法庭上揚言:殺死我吧!如果青木沒死,京劇就傳到日本國了之類不利的證言。但當時北京的國民政府高官卻出手救了他,只因也欣賞他的藝術才華,就如同當初的日本軍官青木一樣。

但局勢轉變的很快,不到三年,北京就被解放軍占領,雖然霸王別姬仍繼續唱著,但蝶衣過往的自暴自棄後果開始浮現,對大麻菸的依賴造成了他有了破嗓的危機,因此他決心戒癮,只為了能繼續這與小樓唯一的連繫-唱戲。

這段戒癮的過程中,出現了一段蝶衣與菊仙難得的友好。蝶衣在虛弱的夢中呼喚著母親,可見即便是怨恨著拋棄他的母親,但內心終始無法忘記母親,母親一直是他記憶深處最重要的人,這一點也可以在他每年都會寫封信寄給母親報告自己的生活境況,縱然這封信總是寄到同一個地方。

而抱著蝶衣的菊仙有著雙重意義,一個是將蝶衣當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一般,一個是菊仙的妓女身分也多少替代了蝶衣生母的形象。

文革時期是這三人之間的恩怨受到最嚴苛的考驗時期。當年被撿回的棄兒小四,為了報復蝶衣不讓他成角兒的怨恨,從小樓著手,逼迫小樓揭發蝶衣,否則菊仙不保。可是在上街批鬥之前,蝶衣自投羅網加入了被批鬥的戲子們。那瞬間就像是不願離霸王而去的虞姬一般,願與霸王同生共死的虞姬。

但是,小樓是假霸王,而蝶衣是真虞姬。小樓迫於保住菊仙的壓力而揭發了蝶衣,這次是真正傷透了蝶衣的心。連楚霸王都跪地求饒了,京戲還能不亡嗎?打擊過大的蝶衣也趁機揭發了菊仙,而此時小樓卻不敢站出來保菊仙,立刻與菊仙畫清界線。段小樓既不是楚霸王,也不如黃天霸,更不是個男子漢,終究只是個小石頭,是個平凡人。

菊仙和蝶衣爭了一輩子,卻沒料到最後是輸給了小樓,沒有人贏。菊仙或許還寧願輸給蝶衣吧~也因此菊仙在絕望之中披上了她所憧憬的幸福象徵、平凡生活的紅衣裳,作了最後一回的美夢。

十一年後,蝶衣再度與小樓同台演出霸王別姬,在排練之中,小樓脫口說出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下段卻故意搶先說錯第一句「我本是男兒郎。」讓蝶衣不自覺地誤念作「又不是女嬌娥。」才出聲提醒錯了,又錯了。

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一個小陷阱卻將這幾十年來把內心轉變成女嬌娥的蝶衣,瞬時驚醒自己本是男兒郎的事實。這時候的蝶衣又回到了童年那個在內心不斷強調男兒身的自己,這才發現這幾十年來的思戀全是一場空、一場夢。真虞姬的自己已經結束了。

為留住這場夢,貫徹了從一而終的愛情,如同虞姬一般拔劍自刎。母親的第一刀斷了他的性別、定情劍的第二刀本該在萬念俱灰中自刎而未斬,這次的定情劍第三刀不是來斬斷他的幸福,而是永遠留住他的美夢,永遠的虞姬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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